安全屋的煤油灯在穿堂风里晃了晃,陆渊掀开门帘的手还带着夜露的凉意。
后颈的汗水顺着衣领往下淌,他却没心思擦——方才路过外白渡桥时,日军的探照灯扫过他们的卡车篷布,他能清楚听见周小刀在身边屏住的呼吸,像根绷紧的弦。
"陆队长。"赵明从墙角的破木箱后站起来,军大衣下摆沾着星点泥渍。
这个平时总爱眯眼笑的线人此刻眼眶发红,指尖捏着张泛着油光的纸,纸角被揉出几道褶子,“刚从虹口邮局取得,高川的副官今晚上在妓院里说醉话,被我们的人套出来了。”
陆渊接过纸的瞬间,指腹触到潮湿的褶皱——赵明大概一直把情报揣在胸口捂着。
睁开的刹那,他的瞳孔骤然收缩。
“苏州......废弃军营?”周小刀凑过来,喉结动了动。
这个总爱耍花枪的小伙子此刻声音发紧,“雪狼计划的据点?”
陆渊没应声。
纸上的字迹歪歪扭扭,是用铅笔仓促记下的:"第三储备点移至吴县北门外,原清陆军马厩,实验室设备已于三日前由大阪商船‘大和丸’运抵。"最下面还画了个潦草的骷髅头,旁边写着"ペスト菌培養液"——和前几日在闸北仓库搜到的日军文件上的字迹一模一样。
"队长?"柳青的声音从身后传来。
她裹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衫,发梢还滴着水,显然是刚从法租界的下水道钻出来。
作为地下党联络员,她总能在最危险的地方弄到情报,可此刻她盯着陆渊手里的纸,眉峰紧拧,“这是......"
"病毒实验室。”陆渊的拇指重重按在"ペスト菌培養液"几个字上,声音像淬了冰,"之前在四行仓库搜到的培养液,只是他们的边角料。
苏州这个......"他顿了顿,喉结滚动,"是源头。"
安全屋里静得能听见墙角老鼠啃木头的声响。
周小刀突然一拳砸在桌上,茶碗跳起来又重重落下,"他奶奶的!
上次闸北那个据点炸了,他们倒藏得更深了!"
"冷静。“陆渊抬手按住周小刀的手腕。
他能感觉到小伙子的脉搏跳得像擂鼓,”现在不是发火的时候。“他转向柳青,目光扫过她发间沾着的草屑——那是今早她为了送情报,从铁丝网底下钻过来留下的痕迹,”上海这边的情报网不能断。
高川最近在查租界的电台,你们得盯着。"
"你要去苏州?“柳青一下抓住他的胳膊。
她的手很凉,指甲几乎掐进他的皮肉里,”陆渊,苏州城现在全是日军宪兵队。
那个废弃军营我去过,十年前还是清国的马厩,后来闹瘟疫封了,周围十里地都是沼泽......"
"所以他们才选那里。“陆渊轻轻抽回手,指尖却在她手背上碰了碰——这个只有他们俩懂的暗号,意思是"别担心"。
他转身看向靠墙站着的队员们,二十张年轻的脸在煤油灯下忽明忽暗,”老规矩,兵分两路。
我带一组去苏州,青姐和小刀留上海。"
周小刀立刻炸了:"凭啥我留下?我枪法比大刘准!"
"因为上海需要你。"陆渊的目光扫过周小刀腰间的驳壳枪,那是他从日军少佐手里缴来的,"高川的特高课最近在查‘红隼’的联络点,你熟租界的巷子,能护着青姐。"他又转向大刘,那个总爱蹲在墙角修枪的山东汉子,“你带三组,后半夜两点出发,走吴淞口的渔船。”
大刘重重点头,手指摩挲着步枪的准星——那上面还留着罗店战役时溅的血,早结成了暗褐色的痂。
出发时月亮刚爬到屋檐角。
陆渊摸了摸怀里的情报,纸页已经被体温焐得温热。
卡车颠簸着碾过石子路,他透过篷布的缝隙看出去,上海的夜空泛着诡异的红,那是闸北方向还在燃烧。
“队长,前面有车灯。”开车的二柱压低声音。
陆渊立刻拍了拍车顶,卡车"吱呀"一声刹住。
他掀开车篷,远处两道白光像毒蛇的信子扫过来——是日军的巡逻车。
"都趴好。"陆渊摸出颗手榴弹攥在手里。
夜风卷着汽油味灌进来,他能听见队员们此起彼伏的心跳,像敲在鼓面上。
巡逻车的引擎声越来越近,车灯扫过卡车时,他甚至看清了驾驶座上日军军帽的帽徽。
"咔嗒"——是保险栓打开的声音。
陆渊转头,看见三娃子的枪口已经对准了车外。
他猛地按住那杆枪,摇头。
三娃子的额头沁着汗,咬得嘴唇发白,但到底慢慢放下了枪。
巡逻车终于开过去。
陆渊松开攥得发麻的手,手榴弹的木柄在掌心压出红印。
二柱重新发动卡车,引擎声惊飞了几只夜鸟,扑棱棱的翅膀声里,他听见三娃子小声说:“队长,要是刚才......"
"没有要是。”陆渊打断他,“我们的命,得留着炸实验室。”
在前往苏州的卡车上,队员们有的闭目养神,有的小声交流着接下来的行动计划。
陆渊透过篷布的缝隙,望着外面漆黑的夜,心中思索着即将面临的危险。
苏州的晨雾裹着腐草味涌进鼻腔时,陆渊已经在废弃军营外的土坡上趴了三个钟头。
他的膝盖压在带刺的野蔷薇上,能感觉到血正慢慢渗进裤管,可目光始终锁在那扇锈迹斑斑的铁门上——门里每隔十分钟就有两个日军巡逻,枪刺在晨雾里闪着冷光。
“队长,东南面的围墙有个洞。”大刘的声音从耳机里传来,“能钻进去。”陆渊调整望远镜,果然看见围墙角落的青砖缺了块,藤蔓爬得密,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。
他正要说话,忽然听见远处传来脚步声——不是日军巡逻的皮靴声,更轻,更急,像有人在跑。
他的后颈瞬间绷直。
手指按在耳机上,压低声音:“全体隐蔽。”队员们像影子般缩进灌木丛。
脚步声越来越近,夹杂着粗重的喘息。
陆渊看见雾气里晃出个灰影——是个穿长衫的男人,后背全湿了,跑起来时衣襟乱飘,露出里面的白衬衫。
"八嘎!"一声日语暴喝刺破晨雾。
陆渊转头,看见三个日军端着枪从东边的树林里冲出来,三八式步枪的刺刀在雾里闪着寒芒。
那个穿长衫的男人猛地绊了一跤,摔在离陆渊藏身处五米远的土堆旁。
他抬头的刹那,陆渊看清了他的脸——是李明,租界里最谨慎的线人,上个月还给他送过日军布防图。
"救......"李明刚开口,就被自己的咳嗽打断。
他的胸口洇着大片血渍,右手死死攥着个油纸包。
日军的脚步声近了。
陆渊摸向腰间的驳壳枪,却被大刘一把按住。
大刘的眼神在说:"暴露目标就全完了。"李明突然抬头,目光精准地锁在陆渊藏身处。
他的嘴唇动了动,陆渊读懂了口型:"实验室......地图......"
然后他猛地撕开油纸包。
陆渊看见里面是张泛黄的图纸,还没等看清,李明突然抓起身边的石头,用力砸向图纸——不是砸烂,是把图纸塞进了石缝里。
"砰!"三八式步枪的脆响惊飞了所有鸟雀。
李明的身体晃了晃,向前栽倒,血溅在石缝旁的野蔷薇上,红得刺眼。
"八嘎!"带头的日军踹了李明尸体一脚,弯腰去捡图纸。
陆渊的手指扣紧了扳机,可就在这时,石缝里的图纸突然被风掀开一角——上面画着密密麻麻的建筑结构,正中央用红笔圈着“地下实验室入口”。
"队长!"大刘的声音带着颤,“他们要拿走图纸!”陆渊的太阳穴突突直跳。
他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,像战鼓在脑子里擂。
救李明,暴露目标;不救,失去实验室地图。
两种选择像两把刀架在脖子上。
陆渊的内心在剧烈挣扎着,他深知此时任何一个错误的决定都可能导致整个行动的失败,但看着李明为了保护情报而付出生命的样子,他又感到无比的煎熬。
"全体准备。"他的声音低得像耳语,"等他们捡起图纸的瞬间......"话音未落,远处突然传来汽车鸣笛声。
日军们同时抬头,为首的那个骂了句什么,踢了李明尸体一脚,转身跑向公路。
陆渊看着他们的背影消失在雾里,这才松了口气。
他冲大刘打了个手势,两人猫着腰摸过去。
李明的尸体还温热,眼睛半睁着,像是在等什么。
大刘蹲下来,轻轻合上李明的眼皮。
陆渊则捡起石缝里的图纸——果然,上面详细标着废弃军营的地下结构,实验室入口就在马厩的第七根柱子下。
"队长!"三娃子的声音从耳机里炸开,“西北面有动静!”陆渊猛地抬头。
晨雾里,二十多个日军端着枪,正从军营后门鱼贯而出,刺刀在雾里闪着冷光。
他们的目标,分明是李明尸体所在的土坡。
"隐蔽!"陆渊低吼一声,拽着大刘滚进旁边的排水沟。
腐臭的污水立刻漫过他的胸口,可他顾不上这些——日军的脚步声越来越近,骂骂咧咧的日语里,他听见"间谍""图纸”几个词。
三娃子说得对,他们暴露了。
陆渊能感觉到怀里的图纸被汗水浸透,粘在皮肤上。
他转头看向大刘,大刘也正看着他,眼里全是血丝。
“队长......"大刘的声音混着水声,”要不我引开他们?"
"不行。"陆渊按住他的肩膀,"我们得活着把图纸送回去。"日军的皮靴声已经近在咫尺。
陆渊屏住呼吸,看着他们的影子在雾里晃动。
突然,最前面的日军停住脚步,用刺刀挑起李明的尸体。"死了。"他用日语说,"图纸呢?"
"在石缝里!"另一个日军喊。
陆渊的心提到了嗓子眼——他们就要发现图纸了。
就在这时,军营方向传来一声枪响。
日军们同时转身,为首的那个骂了句什么,挥挥手,带着人跑了回去。
陆渊这才发现自己出了一身冷汗,后背的衣服全贴在身上。
他和大刘对视一眼,从排水沟里爬出来,浑身滴着黑水。
三娃子从灌木丛里钻出来,手里举着冒烟的步枪——原来他刚才朝军营方向开了枪,引开了日军。
"好小子。"大刘拍了拍三娃子的后脑勺,笑得露出白牙。
陆渊没说话。
他展开图纸,在晨雾里仔细看了看,然后小心地折好,塞进贴胸的口袋里。
李明的血还在石缝旁的野蔷薇上,像朵开得正艳的花。"走。"他说,声音哑得像砂纸,"去马厩。"
队员们迅速收拾装备。
陆渊猫着腰往军营方向移动,忽然听见身后传来细微的响动。
他猛地转身,却只看见晨雾里摇晃的树影。
但那声音又响了——是皮鞋跟叩在青石板上的声音,不急不缓,像是有人在慢慢靠近。
陆渊的手按在驳壳枪上,眼神像猎鹰般扫过雾色。
他示意队员们散开隐蔽,自己则贴着断墙,慢慢摸向声音来源。
脚步声越来越近,混着若有若无的香水味——是檀香味,不是日军常用的樟脑味。
陆渊的心跳漏了一拍。
他认识这种味道,在法租界的咖啡馆里,在深夜传递情报的巷子里,在柳青的发梢上。
之前在安全屋时,赵明曾跟陆渊提过,有一个神秘的线人可能会在苏州与他们接头,传递重要信息,只是不清楚具体模样和接头方式。
想到这里,陆渊心里有了一丝期待。
"青姐?"他轻声唤了一句。
雾里走出个身影,蓝布衫被晨露打湿,贴在身上。
不是柳青,是个陌生的姑娘,怀里抱着个襁褓。
她看见陆渊,脚步顿了顿,眼里闪过惊慌。
"别怕。"陆渊松开枪柄,“我们是......"
"啪勾——”三八式步枪的脆响撕裂晨雾。
那姑娘的身体猛地一震,襁褓掉在地上,里面滚出个木盒,"咔嗒"一声打开,露出里面的玻璃管,管里的液体泛着诡异的绿。
陆渊的瞳孔剧烈收缩。
他扑过去抱起那姑娘,鲜血已经浸透了她的蓝布衫。
她的手抓住他的衣领,嘴动了动,说出最后几个字:“高川......要......"话音未落,她的手垂了下去。
陆渊抬头,看见军营围墙上露出几个日军的脑袋,枪口还在冒烟。”全体撤离!“他吼道,”实验室有埋伏!"
队员们迅速背起装备。
陆渊抱起那个木盒,玻璃管上贴着日文标签——ペスト菌培養液。
他的手指在发抖,不是因为害怕,是因为愤怒。
晨雾里又传来脚步声,这次是成片的皮靴声,像闷雷般滚过来。
陆渊看了眼手表,凌晨五点十七分。
他知道,真正的战斗,才刚刚开始。
他转身看向队员们,二十张年轻的脸在雾里若隐若现。
大刘冲他点头,三娃子擦了擦脸上的血,周小刀......不,周小刀留在上海了。
陆渊突然想起出发前柳青说的话:“活着回来。”他摸了摸贴胸的口袋,那里有李明用命换来的图纸,有那个姑娘用命送来的病毒样本。
他深吸一口气,腐草味混着血腥味涌进鼻腔。"跟我来。"他说,声音里带着钢铁般的坚定,“我们去掀了他们的老窝。”
远处的脚步声更近了,夹杂着日军的呐喊。
陆渊猫着腰冲进晨雾,队员们像影子般跟在他身后。
石缝旁的野蔷薇上,李明的血还在慢慢渗,像在替他们指路。
而在废弃军营的某个角落,一道黑影从断墙后闪出来,举起望远镜。
镜片里,陆渊的身影越来越小,最终消失在雾色中。
黑影放下望远镜,嘴角勾起一抹冷笑,用日语对着袖珍电台说:“目标已进入陷阱,雪狼计划,启动。”